[ZT]写写父亲

父亲给了我鲜活的生命,我偷了父亲如水的年华!

作者:崔冰岛

很早就想写写父亲。

也许是亲情太近之故,世事纷攘中总认为大恩无声,又兼自己学业正忙,于是屡屡握笔又停。

六岁便随着祖母逃荒要饭的父亲饱受人间沧桑、世态炎凉。那时担任村干部的祖父因多分人家两槲米不服“头儿”的训诫,就被戴上了“坏蛋”的高帽。那时人们都极看重名誉,他们也都名正言顺的纷纷和祖父成了仇家。但祖父因何如此却无人过问。于是六岁的父亲只好一边艰难的求学,一边开始了讨饭生涯。这样的日子持续到了他十六岁。那时父亲正上着初中,“头儿”忽然传下话来:“坏蛋”的儿子要有了出息,对社会将造成更大的破坏,那还了得?于是本庄及后庄的两所初中都不敢再继续挽留父亲。如今我每次回家,听父亲讲起这段辛酸往事时就陪着他感慨不已。父亲那时学习好是出了名的,因家贫穷,小学五年从不拿学费,就连学习必备之笔墨纸砚都是这个给那个送的。父亲上学也从来没有过一个象样的书包,每每书本腋下一夹就进了教室,就算如此,上讲台演板,替老师代课,俨然一副大人学者模样。

学校呆不下去,要饭终也不是长久之计。父亲咬了牙终于孤身一人去了平顶山。那时平顶山的勘探事业正如火如荼,父亲倒不费力气的找到了一份替人运煤的差事。那时中国农民运输工具还保持着人拉车、驴拉车的水平。于是父亲就穿插在两种运输工具中间,来回奔波。一次拉煤穿必经之铁道,平板车的两个轱辘正好卡在铁道上,这时偏偏迎面奔来一个黑点,那个黑点越变越大,当怒吼轰鸣、黑烟斜刺云天的火车眼看就要轧车而过时,父亲声嘶竭底地喊了声口号,把车拽出了铁轨,但父亲还是未能逃脱厄运,从平板车后尾飞起的椽辕不偏不倚的刺中了父亲的后背。至今那一块显眼的伤疤永远以历史的姿态记载了父亲那时的曲曲折折求生之路。

男大当婚。父亲不得不从平顶山回家时,方知时间之匆匆。他是别无选择的,论他家的条件,就祖父一人所“赐”,他就可断了婚姻梦。但终有一户人家不嫌名声,“相”了父亲一面后确信父亲是个善良能干的小伙子。对方表示满意,但却有一个致命条件。那就是男方必须到女方落户。在旧中国,这种条件对男子来说无疑是个无法接受的事实。父亲也闹过情绪,但当祖母坐在他窗沿苦口婆心的劝说一夜后,他知道了自己的婚姻将要面临一个什么样的未来。要么光杆一个,要么走进别家。看着一贫如洗的家不像家,他终于再次咬了牙。

他的妻子,当然是我的母亲。

世态炎凉,我前面是说过的。父亲落户以后,却不能像村里其他人一样干活拿工分。那些“当官的”说什么“外来人口,不配得分”,更有队长骂母亲:“喝了几年的墨水,白搭给你了,你就把他当狗养活着算了”。如今我不想再回忆这些恶毒的话语,每每想起我就有为父亲哭的冲动。环境所致,父亲表现出超限度的忍耐。什么冷嘲热讽,什么指指点点,都没能动得父亲活下去的决心和勇气。我不知道父亲看过没有鲁迅先生的作品,我更不知道父亲记不记得里面“走自己的路,让让别人去说吧”的名言警句。但父亲以他最卑微、最不声张的姿态迎接着每一茬春夏秋冬,这对于以前曾是个个性张扬,最不受人管制的父亲来说,需要付出多少不能想象的努力啊!!

哥哥的降生无疑擦亮了父亲黯淡的生命。这对于只有一个儿子又不幸早年夭折的外祖父母来说更是欣喜若狂。又加“十一届三中全会”后不久,父亲和常人一样挣得责任田,“等我的孙子长大了,看还有哪个鳖孙敢再欺侮俺!”这个小脚的老太太来了劲。是的,在老太太心中,父亲就是她的儿子,哥哥就是她的孙子。他们更是她的全部希望和寄托。等到母亲怀着我的时候,外祖父母早年的积蓄也快花了个干净,偏偏那时计划生育正在兴头上,心感愧疚的父亲本不想再要,但拗不过外祖母。“人多就是福,人多就光稳!”这是外祖母临终还喊在口边上的一句话。她是受够了没人的痛苦了,她哪管得了什么国法与村条呢?她认为人只有自己先拯救自己,如果自己都不能保全,何况为国为村?我不知道是不是父亲前世欠了那些所谓当官者们的债,他们对父亲总是“照顾”得格外周到。记得父亲说,那时村里有四户和母亲同月怀胎的妇女到支书家开会,支书的老婆是个三八婆,作风不正又狐假虎威。当场就对其他妇女说:“这四位侄媳妇,没你们的什么事了,我就说爱莲(母亲的小名)自己,你凭什么要第二胎?是你无视国法吗?是你过的比他们拽吗?叫你家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出来,也不撒泡尿照照!!”我不知道支书夫人的樱桃小嘴里怎么会说出这样恶毒的话语。但我总相信一辈子不会撒谎的父亲说的是真话。谁家的人跟谁近,父亲来到以后仅仅帮母亲说了两句话,就惹怒了那头母驴。她声嘶竭底的当着众人的面让父亲滚出去。并威胁父亲说,三天之内不把孩子做掉,你们就住野地里算了。出得门外,母亲回头看去,支书老婆正对其他四位妇女满脸堆笑。是的,她们四个分别是村里张、刘两姓大户,人多势重。就这样父亲深深的低着头,轻轻的揽着母亲——回家。受此凌辱,父亲也终于明白外祖母的话虽然违背条条框框,但的确一针见血。他也就于瞬间继承了外祖母的教诲,趁一北风呼啸,夜阑人静之黑夜,父亲把家中唯一值钱的那垛用来翻修房屋的砖瓦埋在了自家的粪坑里。第二天就携着母亲和哥哥躲生到了平顶山。一直到我出生三个月后才回到家中。外出躲避生活之艰辛,不是我能用笔所表达出来的。听母亲说,刚到平顶山,租一楼房二层蜗居,每次做饭需要用锅从一楼端水(因穷,要锅就不要桶,以便节俭),哥哥小,母亲行动又不便,于是下楼的时候,父亲就把哥哥抱下去,上楼的时候,就让哥哥双手拽住他的头发把哥哥扛在脖子上带上来,小孩子不懂事,以为这样很好玩,于是小手不分轻重的把父亲的头发揪脱了一绺又一绺。母亲心疼,每次想打哥哥一顿出气的时候反被父亲拉住,然后父亲和母亲两人却抱头痛哭。

时光真是太匆匆。当我要走进学校大门的时候,才发现父亲已经和别的小伙伴的父亲比起来苍老了许多。十几年的刻苦耐劳、忍辱负重,在父亲的心中早就有了个如磐的信念:让孩子上学,上到哪供应到哪,就算砸屋子卖梁,也在所不惜!父亲虽然没有多大学问,但他已经知道了学问的重要,要不,如果,假如,……他当初能继续求学的话,还会有这么多的磨难吗?还会有这么多凄凉吗?现如今,儿子们就是他的希望,是他心中的两盏灯。于是从我记事起,就更看多了父亲操劳的身影。他常常在我们的睡梦中起来,替我们母子三人掖好被褥,然后迎着东方未落的启明星赶到地头去,这是他的血脉,这里是他的另外一条根,也是他用来偿还外祖父母心债的情感载体。那时,外祖父母位年事已高,于是父亲干起活来更加没白没夜了。

从我记事起,借钱在我的印象中就从未磨灭过。因投资与人力管理跟应不上,我们大部分只能靠天吃饭。收入并没能因父亲的倍加刻苦好上多少。我八岁那年问父亲的“爸爸,咱吃多少天的杂面馍能吃上一顿好面啊?”话,把父亲问德老泪纵横,泣不成声。至今父亲说来眼圈还忍不住湿润。我四岁的时候,外祖父去世,我七岁的时候,外祖母去世,就这样,父亲以女婿的身份却实是儿子般的亲情,为两位老人打了幡送了殡,个中辛苦又包含多少辛酸往事!每次不敢问父亲,但父亲总憨笑着说上一句:苦尽了,甜终会来的。外祖父去世,并没能在我的脑海中留下多少印象,只记得他是个和蔼的高瘦老头,胡须花白,病重期间赶着驴拉车时还不忘把我抱上去,不进医院,先进小卖部给我买一些花花绿绿的小糖果,于是我就高兴且安静的坐在他的床边;外祖母病重的时候,我已经记得很清楚了,老人将要入土为安时,受到外祖母弟弟(我该喊他舅老爷)的攻击。他训斥父亲说把他姐姐埋迟了,棺木是潮湿的了,当场给了父亲一个响亮的耳光。是的,外祖母病逝的那天,也许是父母的哭声太悲感动了上苍,大雨滂沱,一直不停,幸有父亲十来年的为人处世,使得本村稍知心之人冒雨伐树,冒雨做棺。舅老爷非但不关心感谢,倒来寻事相欺,父亲说要不是看在母亲做难的份上,他会脱了孝衣打拼一场后扬长而去的。还清晰的记得,外祖父正好要过三周年祭,而外祖母又在这个时候匆匆离去,谁能想父亲为了都让父老乡亲看到他是真心的,是虔诚的,于是借钱把忌日与丧事办大,办好的苦衷呢?!他租了响器,他要了两场电影,一为外祖父,一为外祖母。几个姨老表过意不去,就帮父亲拿出了一场的钱。想得那晚一边是喧哗热闹的人群,一边是眼圈发黑的父亲。而我就活在想为父亲做点什么又无能为力的锥心刺痛中间。“孩子,赶紧睡觉去,风大。”顶着孝带,穿着孝衣的父亲轻轻的抚摩着我的头,声音嘶哑地对我说话的情景我现在仍是石刻火烙般清晰。

外祖父母的丧事,使我家七年没有对联。当别人沉浸在二十九贴新联的喜悦中时,我也只能做个美丽的梦,当别人鞭炮烟花扑扑腾腾欢腾飞跃的时刻,我也只能当一个仰头观赏羡煞的夜客。家就在这种青黄不接、捉襟见肘中,父亲却出奇般地没耽误我哥俩的上学。“等他们都大了,你也累死了。”不止一个人这样劝父亲。但父亲听后总是憨厚一笑。“只要他哥俩(那时妹妹还没出生)日后不穷,有钱花,累死都值,我这辈子就当牛当马给他们拉!!”父亲的话虽然朴实无华,但却像一股清流在我们懈怠时潺缓地流进心房。于是我们没有理由不倍加努力。哥哥考上大学的那年,父亲毅然狠心抛下了母亲,让她自个在家种地,自己去了县城做起了小生意,哥哥四载学成归来,再回故土已是家徒四壁、债台高筑。“要东西干啥,东西是人制的,有知识就会有一切。”父亲总是冷不防的说出一些哲理名言来。如今哥哥在县城业已有了自己的立身之地,娶妻生子,业有所成。父亲就对他说:好了,你的心我操到头了,只剩二家伙和三妮了。

慢慢走出困景的父亲,于是心又开始变得有点活跃起来。他经不住村里我的一个老表的游说,终于答应合伙跟他开个预制板厂。但白手起家何谈容易?但铁了心的父亲终究把希望寄托在优越的地理环境和估算的利息上,不惜高息贷款,风风火火的说干就干了起来。两个月的时间,一座小型的制板场地取缔拔节生长的庄稼诞生了。然而上天注定要和父亲开个父亲笑不起的玩笑。经营两年,厂子胎死腹中。别说赚回一点点利润,就连看家底也血本无归。心高气盛的父亲一下子傻了眼,万不得已当了全家赖以生存的土地,又携家去了省会郑州。其实,来郑州是父亲辗转反侧的第三站。他为债务所逼,先是从家到县,再是从县到平顶山,后才来到这里。但庆幸的是,将近五十年的风雨锤炼,造就了父亲从容大度、豁然超达的性格。他总说,人想干的事业干了,不管成与否,都不后悔。欠钱还钱,欠债还债,没什么大不了的。虽然他这样说,但他偿还的代价却是巨大的。彻夜的腰酸背痛,日复一日的为他人搭起红墙绿瓦,又日复一日的为他人做嫁衣裳,父亲老了,父亲的背驼了,往昔的锐气也逐渐消退。丝丝白发儿女债,历历深纹岁月痕。我想当我们在激扬文字,在清净的环境中学习时,这个机会是多么的来自不易,又是蘸满多少父辈们的心血啊!!

孩子,把痛苦和仇恨都忘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们仍旧还可以从头再来!父亲又不经意间冒出了一句。而听后的我只有迅速的转过身去,搽去眼中的泪水,再回身给父亲一个坚强的笑。

我写父亲,只因父亲是一本书,这本书朴实无华,却够我写一辈子。

我写父亲,只因我深爱着父亲,我想这一定不是尾声,好日子才刚刚开始,而我写父亲的笔也刚刚露出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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