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一些电影——《不可饶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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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下的一切都是剪影。看到一间木屋,一棵嶙峋的树。一个男人的侧影,双手持锄,用尽全身的气力向黑色的地平线砸下。动作沉重不失节奏。隔得那么远仍旧能看出朝圣般的虔诚和疲倦。没有犹豫。也嗅不到悲伤。 但我们已经知道他是在掘墓。于是明白了他的隐藏。他是有过去的人,所以从不会轻易露出他的痛苦。他流的血总会逐渐沉积在他的心脏,慢慢被岁月酿造成最醇厚的苦酒。 威廉•蒙尼的妻子死了。并没有像她母亲预言的那样死于她恶贯满盈的丈夫之手,而是死于天花。 UNFORGIVEN。 我非常想把这几个字母统统放到最大号然后反白,充斥整版。这部片子1992年上映的时候引得一片哗然,次年奥斯卡轻松卷走包括最佳导演在内的四尊金像。当然强调它的学院奖战绩未免也过于学院派,有悖于此片在草根情结中抬头的基调。但它的成功,无疑是对导演兼主演的克林特•伊斯特伍德的一次迟到却重要的首肯。 克林特是个老牛仔,是个好家伙。60年代他塑造的一系列银幕形象经典到无以复加。左轮手枪,肮脏哈里,《荒野大镖客》,这些意象从来只属于他。克林特伙计通常都被人们归类于剑走偏锋的动作片明星。可70年代就开始导演生涯的职业记录以及证明自我的孜孜不倦终于让众人明白了只让他演一个面无表情的枪手有多么浪费。克林特从没有停止磨练自己。20年的量变最终刺激了这部《不可饶恕》的质变。克林特老伙计从科波拉手里重金买来了剧本,要做一部重振西部片光荣的不一般的影片。他在这部电影中用海明威的语法颠覆西部片等同于动作片的俗套,完成西部英雄与自己一贯形象的解构与重组。 克林特也许明白,自己老了,老到不能再把枪从皮套里旋转着拔出来。于是威廉•蒙尼不再是个英雄。他从来不是。在火堆边他亲口告诉我们他的过去,是个整日醉醺醺的恶棍。只不过枪法过人,要钱不要命方能在蛮荒的西部生存。 然而这样很难解释威廉为什么如今和一双儿女安静地生活在他们母亲身边的土地上。曾经视劫持火车为儿戏却在这里艰难地拓荒,为温饱发愁。 当他的衰老让他又一次摔倒在肮脏的畜栏里,他没有抱怨;连跟随一辈子的老马都将他扔在地上,他才喘息着道出他的忏悔。他再也不会酗酒,不会发疯地鞭打他的马和牲口,但它们不肯原谅他。他早已经驯服,被他温柔善良的克劳迪娅。但她终究还是离他而去。 没有像她母亲预言的那样死于丈夫之手而是死于天花。他对着她的尸首起誓。不再酗酒,不再碰他的枪。任由它锈迹斑斑。 这是西部。最初的拓荒者在贫困中挣扎,一次畜疫就会让他们倾家荡产;左轮手枪就是法律,治安官有公正的义务,也有横行的特权;妓女被毁去容貌,酒吧老板关心的却是赔偿是否能多给他几匹马。没有审判,唯一的申诉只有向作恶者脸上吐口水。而后向赏金猎人抵押自己的冤屈和身体。无可逃离,无处诉求,惟有相信金钱和暴力。有的人如同渴望血液一般追求它们,有的人却向它们低头。 对威廉来说,这似乎正是他人生经历的两个阶段。SCOFIELD KID带着妓女倾其所有的悬赏敲响了他欲坠的木门。一个总把杀戮想的太简单的毛头小子,把老牛仔的淡定和誓言当作卑怯。但威廉却有自己的考虑。他答应死去的克劳迪娅不再复出杀人,但也对她发誓要让一双儿女幸福。我们看见他从墙上摘下武器。像多年前刀口舐血那样对着罐头举起手枪。子弹打光纷纷脱靶。他毕竟老了。但他不会回头。 去找到黑人老伙计奈德。奈德的印地安老婆看到马鞍上插着枪支的威廉,便明白奈德不会留下。忿忿地盯着两个拦不住的男人。 箭甫一离弦便只能听见呼啸声。但接下来的事情,却不见得变得简单。一行人在雨中前行。执意的滴酒不沾。哪怕是为了御寒。镇上的警长从来偏执地用暴力证明自己的权威,除了大张旗鼓地惩戒入侵者,更将矛头对准一个无害的老人。威廉的隐忍换来的只有被击倒和痛揍。当那个老牛仔在雨幕下爬行的时候,是否还记得自己曾经的杀人不眨眼。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那个威廉•芒尼早已死去。活着的只有一个想多挣些干净钱养活儿女的普通人。枪火于他不再是沉沦的毒品,而是不得已而为之的罪孽。他在一片泥泞中失去知觉。 无数画面在梦境中交织起来。过去,家人,杀戮。死去的妻子在坟墓里对他说话。他深知自己的罪孽。一经点破便只有崩溃。身体承受着伤寒的折磨,无法醒来,无法忏悔。身边年轻气盛的左轮小子不停怂恿奈德丢下威廉,奈德惟有叹息。而后说起他们一起经历的轰烈往事。那一刻即便他没有醒来,亦明白自己不可饶恕。倒不是因为他深重的罪,那份悔意初看去也许轻薄,却足以成为困扰他一生的慢毒。 终于康复。老伙计忧心他的健康,不愿与他同行。左轮小子干脆视他为累赘。他亦不辩解。一行人在峡谷里堵住了第一个被悬赏者。曾经百步穿杨的老奈德发现自己竟再也看不清谷底的一人一马。威廉不得不接过他手中愈发沉重的长枪,补上致命的一击。也许正如警长所说,那倒下的人只是个失手做了坏事的好孩子。友人行凶的时候他甚至劝阻过,赔偿的时候带来自己最好的马。然而毫无办法。也许他不该出现在充满是非的酒吧,妓女们面前;也许他不该在那个日子和朋友来到那个镇子;也许他压根就不该来到西部。这毕竟是西部,无垠沙漠中是由枪支和纯粹的暴力支撑的法律。他并非罪有应得,但他无法被饶恕。威廉结果了他,手法不再利落,却仍旧致命。不知在枪膛低垂的时刻,他会蓦地觉得自己年轻还是更加苍老。 奈德离开。左轮小子在枪林弹雨中喃喃道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原来什么杀人如麻,统统是支撑自信的假话。他不过是个初开杀戒的孩子,像所有这个年龄的孩子一样极力想要证明自己的强大却总会适得其反,想不到原来杀戮可以让自己如此恶心。妓女打马而来通报奈德被歧视黑人的警长屈打致死的噩耗。威廉颤抖着从左轮小子手中接过酒瓶和手枪。叮嘱早已对自己悔恨交加的年轻人安静地生活。曾经杀人不眨眼的威廉•蒙尼从不会如此平静地说话,除非真的愤怒。那个退出江湖多年的无恶不作的怒汉从老迈的牛仔体内再度撕扯而出。不可饶恕者从来只映射在他心中,只取决于他究竟是平和还是愤怒。不可饶恕者必死无疑。老克林特——也就是威廉•蒙尼转身的瞬间我们恍惚间竟再度看见了那些影子。那是肮脏哈里、以及所有手持柯尔特手枪横扫一切的孤独行者的影子。这种叠合让所有人不寒而栗。也许应了那句久远的台词:“他并不嗜血。他是个好人。只是不要激怒他。” 不可饶恕者。 谁也不知道血洗过后的威廉•蒙尼究竟有没有复归平静。只知道他在酒吧里释放了唯唯诺诺的传记作家;只知道他在木屋前妻子的坟墓旁站了很久,光影与他埋葬克劳迪娅的时刻如出一辙;只知道他带着一双儿女和赏金去了西海岸,从此再没有回来。最后的牛仔故事终归成为传说。那之后也许就会有铁路的四通八达,司法健全,善于遗忘的人民安居乐业。复仇者的呼喊和挂在墙上生锈的枪械一起淡出在广袤的平原上,从此只在人们心中作响。 老牛仔克林特从来否认自己在《Unforgiven》中是所谓“再披战袍”。接受采访时他曾经说过,他只是想通过电影进行牛仔文化、法律与公正的反思。古往今来的西部片中流血已然太多,而那些被杀者又有几个是罪有应得?英雄们挎着枪支在大平原上呼啸而过,又有几个持有真正的纯洁?人皆有罪,第一尊十字架竖起之时上帝借耶酥之口说话。多年的西部片经历让克林特老伙计变得敏锐而虔诚。有一些东西,始终为他所坚信不移。而他流露出的不是尖锐的批判,而是曾亲身经历者特有的淡定;吹散左轮手枪的硝烟,而后远眺夕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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